“石油美元”的历史透视与前景展望

文章来源:国际石油经济 发布时间:2017-10-10
由于油价的持续低迷,“石油美元”也呈现低迷的发展势头。

未来国际石油市场和石油地缘政治的变化发展仍然是决定“石油美元”走向的主要因素。与此同时,“去全球化”、气候变化与环境安 全、新能源的发展等非传统因素也逐渐成为影响“石油美元”未来发展的不可忽视的因素。

“石油美元”(Petrodollars)这一概念由埃及裔美国经济学家易卜拉欣•奥维斯(Ibrahim Oweiss)提出,广义上是指通过出售石油而获得的美元收入,狭义的概念则是指“石油美元”的盈余(Petrodollar Surplus),即通过出售石油获得的美元收入扣除本国发展所需资金之后的盈余。美国主导下的“石油美元”机制具有两个内核。第一,国际石油贸易以美元作为计价和结算货币;第二,产油国出口石油所获得的收入扣除进口开支之外主要用来购买美国国债。所以“石油美元”也常用来指代“美元-石油-美国国债”这一循环过程。不过,随着产油国“石油美元”盈余的投资流向多元化,其流向已不再仅限于购买美国国债,这一循环过程逐渐演化为范围更广的“美元-石油-美元计价金融资产”循环。

“石油美元”自20世纪70年代初诞生以来,在40多年的发展历程中与国际政治经济,尤其是与国际石油政治和经济互为影响,彼此形成了很强的联动性。同时,其也逐渐成为美国维护自身霸权,影响国际关系的一项重要国际机制。未来国际石油市场和石油地缘政治的变化发展决定着“石油美元”今后的发展态势。当今世界日益显现出的一些非传统因素也将对“石油美元”未来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

“石油美元”的发展历程

20世纪70年代,“石油美元”在深刻的历史、政治和经济背景下应运而生,其至今40多年的发展历程始终伴随着国际关系和国际石油市场的变化和发展。产油国“石油美元”的持有量以及包括回流机制在内的“石油美元”的流向是体现这一发展历程的主要变量。

1.1 诞生与兴起时期(1974-1985年)

实际上,在1973年以前,“石油美元”就已存在。欧佩克(OPEC)国家在20世纪60年代末便已拥有约20亿的“石油美元”盈余,只是此时的“石油美元”尚未实现理论化和制度化,也未对国际关系产生重要影响。

1974年,美国与沙特阿拉伯之间达成“不可动摇的协议”,美国向沙特阿拉伯出售军事武器,同时保障沙特阿拉伯国土安全不受以色列侵犯,沙特阿拉伯则接受美元作为出口石油唯一的计价和结算货币。随后美国财政部与沙特阿拉伯货币局于同年12月在利雅得达成协议,向沙特阿拉伯开放美国国债的认购并保证沙特阿拉伯在认购时的排他性优先权。与沙特阿拉伯达成协议后,美国与欧佩克其他成员国逐一达成谅解,彻底确立美元在欧佩克国家出口石油计价和结算货币中的垄断地位,“石油美元”机制正式诞生,美元变成了“石油美元”,石油变成了“美元石油”。

在第一次石油危机中,国际油价上涨了近4倍,大量的“石油美元”流向了产油国。1974年,欧佩克国家的“石油美元”持有量从1973年的350亿飙升到1123亿,经常账户盈余也从66亿飙升至683亿。1976年底,其经常账户“石油美元”盈余已占全部美元经常账户盈余的35.7%,超过美国任何一个西方盟友。为了支持国内的消费和投资,产油国将“石油美元”投入与西方工业国的进口贸易中,导致“石油美元”大量回流。1974-1978年,约1570亿的“石油美元”回流至西方工业国家,占回流资金总额的78.5%。20世纪80年代初期,已经有90%的“石 油美元”回流至西方工业国家。虽然由于受到石油消费国 节能、替代能源开发等因素的影响,产油国的“石油美元”收入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出现短暂下降,但1979年第二次石油危机爆发,油价再次暴涨,导致产油国的“石油美元”持有量瞬间突破2000亿大关。1985年以前,产油国“石油美元”的持有量与经常账户盈余更是分别达到2976 亿和1143亿的最高纪录。

在这一阶段,在国际关系和地区局势发生变化的背景下,美国与以沙特阿拉伯为首的欧佩克国家联手打造了“石油美元”。同时,受到两次石油危机的影响,“石油美元”在诞生后不久便迅速崛起。虽然1985年以后由于国际原油市场再次发生变化,产油国的“石油美元”收入减少,但是整个“石油美元”机制日益完善和成熟。

1.2 市场化与金融化时期(1986-1998年)

1986年,国际原油价格下跌23%,为1973年以来的历史最低点,其后10多年的时间里,国际原油价格始终在每桶20美元左右的低位徘徊。与前一阶段相比,产油国手中的“石油美元”持有量大幅缩减。但是,这一时期“石油美元”逐渐朝着市场化和金融化的方向发展。

一方面,20世纪80年代中期,美国西得克萨斯轻质原油(WTI)标准期货合约在纽约商业交易所上市,石油与粮食、外汇、贵金属等其他商品一道,正式成为获准进行期货交易的大宗商品之一,即成为一种重要的金融产品。“石油美元”形成了一个由创造到流通最后回流的完整生态循环,以及石油的勘探、开发、储运和消费都通过全球贸易和金融连成一体的较为完善的复杂机制。

另一方面,20世纪80年代,“石油美元”在带动主要产油国经济发展的同时,产油国却无法满足国内旺盛的消费需求,从而导致越来越多的“石油美元”被投入国际贸易,通过商品服务贸易的结算渠道回流到西方工业国家。国际金融市场的飞速发展也为“石油美元”的回流提供了一个新通道,特别是在引入主权财富基金模式之后,产油国将跨国银行、对冲基金和期货等视作新的投资对象。20世纪90年代,“石油美元”回流成为全球金融发展至关重要的支柱力量,大量的产油国政府投资基金和普通居民理财投资,成为许多投资银行、会计师事务所和其他金融服务机构的主要业务对象。“石油美元”逐渐成为国际金融体系中的“高级金融”。

这一时期,随着市场化与金融化,“石油美元”机制逐渐变得成熟与完善,为下一时期能够在挑战中实现快速发展奠定了基础。

1.3 在挑战中快速发展时期(1999-2013年)

1999年以后,在国际原油市场的又一次变化以及“石油欧元”等的挑战中,“石油美元”的发展呈现新态势。

首先,“石油美元”面临“石油卢布”、“石油欧元”等因素的挑战,从而引起了美国的反弹。2002年,伊拉克宣布以欧元替代美元作为外贸结算货币;2006年,伊朗建立了以欧元作为交易和定价货币的石油交易所;2006年,俄罗斯提出建立自己的以卢布计价的石油交易所,并于2007年11月正式推出了石油交易平台;2009年,中东海湾国家与中国、日本、俄罗斯及法国等国举行密谈,探讨以一揽子货币取代美元作为石油贸易计价货币的可能性。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越来越认识到“去美元化”的重要性。俄罗斯中央银行副主席乌留卡耶夫就表示,俄罗斯能源企业需要抛弃美元,“这些企业必须更勇敢地与贸易伙伴签订卢布结算合约”。2014年,中俄双方在一系列领域签署了相关协议,包括通过卢布与人民币之间的结算开展双边石油贸易。这一系列举措在一定程度上对“石油美元”构成了挑战,引起了美国的反弹。例如,当伊拉克抛出以欧元结算的论调时,为日后美国攻打伊拉克埋下了伏笔。美国已经以其实际行动倚靠政治和军事手段来敲打伊拉克,控制中东地区,压制欧元,维护美元的国际地位。小布什政府提出的“大中东计划”,其本质是为以军事手段排挤其他政治势力在该地区的影响寻找借口,旨在单独控制该地区,消除“石油美元”的现实威胁,从而维护 “石油美元”的至尊地位。

其次,1999年以来,随着国际原油价格的不断攀高,2008年国际油价达到147美元/桶,2014年上半年还在每桶100美元左右的高位徘徊,这让产油国积累了大量的“石油美元”盈余。1999-2013年,产油国将高油价带来的暴利投入包括美国国债和房地产在内的全球各种资产。以2012年为例,欧佩克国家流入流动性投资(例如国债、企业债券和股票)的“石油美元”达到5000亿美元的高峰。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估计,产油国的真实“石油美元”收入在2005年就接近8000亿,大大高于2002年的3300亿。国际清算银行也指出,1999-2005年,欧佩克国家因油价上涨带来的额外“石油美元”收益超过1.3万亿美元,欧佩克年均“石油美元”盈余则超过1100亿。

再次,“石油美元”新的积累机制开始形成。由于“石油美元”的规模随着国际油价的不断走高而迅速膨胀,美国国债市场已经无法有效吸收全部的石油美元,而较低的长期收益率也已经无法满足产油国对“石油美元”保值增值防止流失的投资需求,“石油美元”的投资渠道越来越朝着金融市场转移。从1999年开始,欧佩克各国组合投资的比例上升到28%,外汇储备的比例上升到19%, 1999年第一季度至2005年第一季度欧佩克各国在世界范围内的投资总额超过8000亿美元,这部分投资的平均收益率在5%~17%,部分投向新兴市场国家的投资收益率更是高达400%,这部分资金和收益不断地滚动投资,形成了“石油美元”新的积累机制。

最后,“石油美元”呈现新的流向。一是“石油美元”流向地区有很大的改变。各产油国纷纷加大了对亚太地区的投资力度,特别是近年来对中、韩等国的投资数额逐年上升。1999年第一季度至2005年第一季度,欧佩克各国在世界范围内的投资总额超过8000亿美元,其中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为2450亿美元,仅次于美国(2770亿美元),超过日本(1860亿美元)和欧盟(760亿美元)。二是中东地区迅速膨胀的军力使得军购成为“石油美元”回流的新渠道。例如,2009-2013年,沙特阿拉伯每年拿出5%左右的“石油美元”收入进行军购,年均在400亿美元以上,武器进口额约占全球的4%,位居全球第五。

虽然这一时期“石油美元”面临着许多挑战,但其在国际油价呈现强烈增势的背景下,加之前一时期的良好基础和美国强大综合国力的保障,仍然实现了快速发展。

1.4 发展现状(2014年至今)

据不完全统计,当前国际市场流通的“石油美元”为1.4万~1.8万亿美元。自2014年6月以来,国际油价从每桶100美元左右开始暴跌,导致产油国“石油美元”的持有量大幅缩水。以欧佩克国家的“石油美元”净出口收入为例,2015年约为4000亿美元,比2012年最高点的9200亿美元减少了一半以上,这是自2005年以来“石油美元”规模的最低点。主要产油国的贸易盈余也锐减,不得不动用历史上积累起来的“石油美元”存量来弥补国内财政开支。目前“石油美元”的运作还呈现更加市场化和金融化的态势。根据主权财富基金研究所(SWFI)的统计,截至2016年6月,以石油天然气收入为资金来源的主权财富基金总规模为4.2万亿美元,占全部主权财富基金总规模7.3万亿美元的58%。不过,在国际石油市场进入新一轮低油价周期的大背景下,尽管“石油美元”越来越朝着市场化和金融化的方向发展,但目前总体上很难改变其颓势。

“石油美元”的特点

通过对“石油美元”历史演进的分析可以看出,国际石油市场的变化是影响“石油美元”的直接因素,此外,还呈现以下几个特点。

2.1 强制性与灵活性的有机统一

目前,全世界对石油的需求是一种刚性需求。这一特点决定了任何一个国家可以不需要某种货币,但是不能没有石油。由于世界石油的生产和消费格局呈现不对称性,目前石油生产国和消费国之间主要通过国际石油贸易的形式来分别获得资金和资源,这一过程必须借助一定的金融 手段才能实现。所以在“石油美元”机制下,石油生产国和消费国之间的石油贸易不得不选择美元,这样便形成了要拥有石油就必须首先拥有美元的强制性要求。

其次,国际机制(international regime)是被一些国家所接受的一系列相互预期、规则和法规、计划、组织实体和财政承诺。这种机制的特点是形成了各种层次的制度。机制本质上可能是正式的,也可能是非正式的安排。“石油美元”作为一项国际机制,既是一种正式安排,也是一种非正式安排,具有一定的灵活性。一方面,作为一种正式安排,“石油美元”的存在和发展,需要经过一些国际行为体的背书,甚至要拥有管理委员会和官僚机构。例如,“石油美元”自诞生以来便得到包括欧佩克国家在内的产油国的接纳,同时由美国财政部、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国际石油公司、国际能源署(IEA)等组织负责操作和运转。另一方面,作为一种非正式安排,“石油美元”的存在与发展,只需要参与者的目标和相互利益一致即可。例如,在确立石油定价货币垄断地位的过程中,美国并没有采取多边谈判的手段,而是率先与沙特阿拉伯达成“不可动摇的协议”,再与欧佩克的其他成员国展开平行谈判,避免了在多边框架下由于谈判各方利益诉求存在矛盾而难以形成广泛共识的窘境。此外,“石油美元”除了经过外交谈判而达成的共识、谅解和协议外,并未产生任何正式的法律文件。

2.2 开放主义是“石油美元”兴起与繁荣的“精神力量”

毫无疑问,经济基本面因素是决定一国货币相对币值的根本因素,实力对于大国国际竞争的重要性也毋庸讳言,但这并不是“石油美元”产生与发展的全部。在“二战”结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期,美国和苏联并称世界上两个超级大国。尽管苏联稍逊于美国,但不论是经济和军事实力,还是对全球秩序的话语权和影响力,两个国家之间并未有很大的差距。然而,卢布不仅终究未成为“石油卢布”,而且苏联与其卫星国还广泛采用美元作为石油贸易的计价和结算货币。导致国际货币与金融体系最终选择“石油美元”的原因还在于,开放主义不仅成为美国秉持的一种经济理念,也成为了一种社会心态。正是在开放主义的引领下,美国主动放弃了日益衰落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和“黄金美元”,从而选择了与世界上最重要的商品——石油挂钩,美元才得以保持其活力。虽然这也体现了美国的霸权,但客观上开放主义是“石油美元”兴起与繁荣的精神力量以及美国不断拓宽国际影响力的一大法宝。

2.3 美国强大的国际协调和外交公关能力是“石油美 元”兴起的保障

20世纪70年代,一方面,西方主要经济体增长动力不足,美国的领导力以及美国模式的号召力开始受到质疑,全球化面临停滞甚至倒退;另一方面,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的冲突达到高潮,美国却坚定地支持以色列。因此,美国在艰难的处境中,能够与沙特阿拉伯达成“不可动摇的协议”,从而确立了“石油美元”机制,可谓是“二战”之后世界经济外交舞台上最成功的危机公关事件之一。

究其原因,经济规模、军事实力、制度惯性等固然重要,但同样不可忽视的是美国灵活而强大的国际协调和外交公关能力。为缓解中东紧张局势,以基辛格为代表的美国政治精英,在7个月的时间里,不断往返于中东各国,以寻求达成有限的目标,从而开创了国际关系中的“穿梭外交”。通过采取以沙特阿拉伯为突破口,各个击破的谈判技巧,美国才避免了在多边框架下由于谈判各方利益诉求存在矛盾而难以形成广泛共识的窘境,才顺利地与欧佩克国家在“石油美元”议题上达成共识。这种强大的国际协调和外交公关能力为“石油美元”的兴起和发展提供了强有力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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